现代学徒制的喜与忧
汪允臣曾经认为自己是一个失败者。上课睡觉、考试不及格,每回家长会爸妈都被老师留下,读书生涯几乎“没有一次成功的体验”。直到他误打误撞进入了南京信息职业技术学院现代学徒制实验班,师从丝网印刷大师施玉唐之后,才发现自己也可以是被人夸奖的好学生。
“你看看我印的这块版,师傅都夸我的调色好、有想法。”在峰实电子科技有限公司丝网印刷车间,汪允臣得意地展示着自己的作品。
2014年,南京信息职业技术学院成立昆山学院,与昆山开发区人社局及4家知名企业联合,共同培养现代学徒。2015年,该项目入选教育部165个现代学徒制项目。经过两年多的探索,目前第一批学徒已经能够胜任工厂的基础岗位,第二批学徒也于今年9月进入企业。改革收获了许多掌声,但也仍有未解的难题——
老师的担忧与老板的怀疑
3年的学习时间,一半要放在工厂,教学质量能不能保证?如果学生最后达不到毕业要求,谁来担责?企业生产线上,机器动辄上百万元,安全风险、财产风险谁敢承担?
当2014年现代学徒制项目启动时,无论是南京信息职业技术学院的教授们,还是昆山的企业家们,大家都不知道这个项目最后能做到什么程度,能带来什么。
有老师反对:到底什么是现代学徒制?老外的那一套“招生即招工,校企一体化”放在中国能管用吗?3年的学习时间,一半要放在工厂,还要让师傅带徒弟,教学质量能不能保证?如果学生最后达不到毕业要求,谁来担责?
有企业反对:教学生是学校的事,工厂又不拿学费,为什么要替学校干活?生产线上,机器动辄上百万元,学徒进厂带来的安全风险、财产风险谁敢承担?最要命的是,学徒在真实的岗位上学习,肯定会耽误生产,直接降低企业的生产效率。
在争论面前,南京信息职业技术学院和昆山市开发区人社局的领导们没有退缩。
钟名湖副院长是最积极的改革者,在他看来,高职培养的学生不能是纸面书生,而要成为技术专才。这些年,学生的毕业实习与毕业设计越来越被边缘化,操作能力越来越弱。不仅学生要去工厂,老师也要去,否则就落伍了。
昆山开发区人社局副局长童明桂也持赞同态度,“昆山两千家企业未来的发展得靠尖端的技术人才。政府有责任填平学校与企业之间的鸿沟。现在的付出,将来直接受益的是我们昆山的企业”。
为了这个项目,学院成立了工作组,制定学徒制项目课程计划、教学内容、考核标准,规范学习流程,并在昆山设立专门的教师办公室,在陪学生们学习之余,补上文化课。
为了这个项目,昆山开发区人社局每年拿出40万元,还召集了一批优质企业参与进来。大家一起从零开始,制定学徒招募办法、学徒合同以及师傅遴选标准等。在多方的坚持下,学徒制实验项目运转起来了。
企业的筛选与课程的定制
经过几轮筛选,最后剩下4家企业。企业定了,岗位定了,接下来学校教学和企业怎么衔接?
最初报名参与项目的企业有14家。学院和人社局抱定的原则是——“项目试点不贪大,要把质量放在第一”。他们给企业开出了高难度条件:企业要拥有核心技术,并且行业领先;要具备一定的规模,员工素质好。还要有专门的企业培训中心或者培训部,有员工培训经验,有岗位分析能力。学徒岗位应经过筛选,有技术含量,并且覆盖生产流程的所有关键点。遴选的师傅应是技术骨干,有带徒弟的经验,有一定的表达能力,能对学生进行一对一指导。
经过几轮筛选,7家企业留了下来。再经过细分,只剩下4家企业。人社局“一把手”发话,“学生去企业是学习的,不是打工的。这一年半,学徒只上白班8小时,不加班,不倒班,必须保证学习效果”。
企业定了,岗位定了,接下来还要考虑学校教学和企业怎么衔接。“开始的时候可没少折腾,我们足足准备了两年。”微电子学院院长陈森和他的教师团队已经记不清楚与企业的人事管理员(HR)开了多少次座谈会。从岗位分析到知识点解剖,再到课程的重组,每一步都是碰撞的结果。
大家将岗位所需的知识点画成分解图,再通过老师的手,变成不同的课程,还要分开哪些知识适合在学校学习,哪些由企业师傅教。拿材料分析与检测课来说,原来60课时的课程,现在有一多半是要放在企业去学习。像这样的变化在专业课上有许多,比如印刷电路技术、多层电路设计等内容,都是由学校教基础知识,而综合的应用问题放在了企业。
与学校相比,企业对学徒的“门槛”更高,达不到要求,就上不了生产岗位。从第一学期开始,老师们就分专业给首批27个学徒开了小灶,周课时从以往的26学时变成30学时。辛苦没有白费,一年半后,学徒们终于完成了基础课,在2016年的春天如期进厂。
师傅的笔记与徒弟的慌张
一进厂,学徒们全都碰了壁:看不懂的线路图,用不好的新机器,与书本上完全不一样的问题,以及几乎苛刻的工厂纪律与考核都让他们很不适应。
好容易在学校“熬”过了一年半基础课,学徒沈永正式进入了在印制板领域颇有名气的台企——“嘉联益电子”。去之前,沈永做了一件事:把笔记本和签字笔都收到了柜子里,“在生产线上学本事,再也用不着记笔记、答试卷了”。
到企业的第一天,沈永“蒙了圈”。他的师傅生长鑫并不急着带徒弟上生产线,而是拿出了两摞资料和一个厚厚的笔记本。“这是干什么?”沈永问。“你今天的任务就是看资料,找出不会的地方,列出来。”师傅说。
翻开笔记本,沈永一下就“慌”了。这是师傅的“秘籍”,里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许多信息:有液晶板的型号,有线路的特点,还有许多常见的问题。有的是钢笔写的,有的是铅笔写的,还有一些是图画。常常是一个小问题就记了五六页纸,关键的检测数据有几十项。
丝网印刷专业的汪允臣倒是顺利地走上了峰实电子科技有限公司的生产线,不过搞得很“狼狈”。小伙子一上手刮油墨就“傻了”。油墨比书本上描述得难控制多了,力度不好掌握,收刀时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油墨瞬间泼了出来,全身的衣服被打了个透。“会答题与会操作是两码事,你要从最基础学起,一步也不能漏。”师傅施玉唐淡定地说。
本以为到纬创资通有限公司的学习就是走走过场,周展羽的盘算是,“带上电脑,抽空就溜回宿舍打游戏”。谁知道,一进企业就让他冒了一身冷汗。企业为学徒规划了晋级路径,要在一定时间内通过背对背的考核,然后才能进入下一个环节,“今天偷懒,明天就通不过,马上就会被淘汰”。
一进厂,学徒们全都碰了壁:看不懂的线路图,用不好的新机器,与书本上完全不一样的问题,以及几乎苛刻的工厂纪律与考核都让他们很不适应。
车间的磨合与机器上的成长
学徒制“不是带学生到工厂参观,更不是让他们来顶岗实习”。眼看着,学徒们进厂3个月了,几个企业资深的HR都紧张了起来,根据以往的培训经验,第一个“撞墙期”要来了。
“不是带学生到工厂参观,更不是让他们来顶岗实习”,学院、政府和企业三方对“现代学徒”有一个共识:融合企业优质资源,培养更有质量的学生。为此,大家忙得不可开交。
施玉唐师傅从事丝网印刷行业三十多年,被称为行业“泰斗”,他的许多徒弟都颇有名气。但对待这批“现代学徒”,老师傅更加用心,研究学生们的课本,指导他们的每个动作,甚至会提前一周就背好要上的课。他说,“用心雕琢才能成大器”。
HR也一直在跟进。龙腾光电有限公司资深的HR经理孙素兰,每周给学徒开会了解他们在工厂的情况,每半个月做一次满意度调查请师傅与徒弟相互评价,每过一段时间还要组织考核……精准的环节保证了学习效度。
童明桂在人社局的办公室再也坐不住了。每周往企业跑,细细查看学生的工作记录有没有“被加班”;每个月召集4家企业开会,研究怎么把教学做得更好。有企业制定了师傅考核标准,他立即推广;学院提出学生在昆山集体上课困难,他马上协调了一间会议室供上课使用。
学院的工作也变得更加忙碌和复杂了。不仅要做好生活上的管理,更要随时跟进项目的进度,及时调整和补充课程。周志近老师几乎把家搬到了昆山,每个周六他都要把相关的专业老师请到昆山,给学徒们加课。
眼看着,学徒们进厂3个月了,几个企业资深的HR都紧张了起来,根据以往的培训经验,第一个“撞墙期”要来了!学徒们对企业了解得差不多了,一些简单的岗位也能上手了,如果学习热情因此而大幅下降,后面的大半年就不好办了。
超出预期的是,学徒们一个比一个起劲儿。一个开不了机的手机,学徒郭雪已经测试了上百次了,仍然没能找到问题。没有后退,没有放弃,小姑娘硬是把生产线各个环节的师傅都请教了一遍,终于发现了问题点。
看着郭志伟师傅的焊点,学徒林海龙觉得很不好意思,“我的精准度不够,样子也不好看”。这天,小刘不知不觉地连续焊了8个小时,下班的时候才发现,腿僵了,屁股很痛。
那个被油墨泼了一身的汪允臣,现在每天都是干干净净的,再也没被泼脏过。眼下,他正跟3个样品过不去,“油墨比例、网目稍有不同,出来的产品价值就不一样。师父说了,印刷考得不仅仅是技术,更是创意,诀窍就在手上”。
进入7月,不少学徒们已经能独当一面了。龙腾光电学徒蔡振响值班时,突然接到电话,生产线上有块板子不显示了。按规范检测,逐一排除选项,小蔡花了几分钟,搞定。听到老师傅们的夸奖,小蔡觉得,这是他最有成就感的一天。
峰实电子学徒余均开始带新员工了,大家管他叫“小师傅”。他现在不仅熟悉机器,能修好机器,还对这一台台大家伙有了感情,“这设备精密,但也娇气,对它我都舍不得大声说话”。
龙腾光电最新一期的满意度调查显示,学徒对工厂学习的满意度几乎是100%。一个学生在问卷上留言说,“工厂没有固定的问题,没有标准的答案,有的是师傅的力道与判断。几个月的学习让我们领略了‘大国工匠’的魅力”。
初试的喜悦与待解的难题
眼下,学校和昆山还能贴补得起这笔钱,以后规模大了怎么办?企业既不能减税,也得不到认可,新鲜劲过去后拿什么来吸引他们?家长始终对学徒制抱有偏见如何解决?
如今回过头来看,学院、开发区人社局、企业都感叹当初走对了路。原来老师要讲一个月甚至几个月的课程,到工厂两周就能解决;原来怎么也教不精的技能,现在学徒们的本事足以在企业当一个班组长。
老师们的争论没有了,变成了加班加点的学习,“学徒们不好对付了,提出的都是新问题、深问题,不学习真还解答不了”。
企业的老板乐开了花,这样的学徒有多少我们要多少,出几个师傅、贴多少补贴我们都愿意。
开发区人社局第一职业介绍中心主任沈伟最高兴,有了这个好模式,我们就可以源源不断地培养专才,再也不愁大企业招不到合适的人了。
乐坏了的项目设计者们没有停步,而是开始思考新的问题:
2015级54名学徒可以从1.5+1.5模式变为1+2模式,今年开学就进厂;课程还可以进一步整合,从专业模块拓展到其他几大模块,做更大力度的调整;加大企业师傅的评价权重,参与到学生三年的学习中来;进一步建立学徒及师傅的退出机制,再次提升项目的教学质量……
开发区人社局提出,为优秀的师傅和为此付出心血的企业颁奖,鼓励他们继续参与到教育教学中来。大家还想建一个师傅库,将这些企业师傅的经验、绝活都挖掘出来,既教学生,更教教师,没准还能找到“大国工匠”背后成长规律。
当然,还有一些难题是大家都难以解决的:
学徒制的效果越来越好,学生一年比一年多,随着学生的增加,培养成本成倍上升。眼下,学校和昆山还能贴补得起这笔钱,以后规模大了可怎么办?
学徒制的实施,需要企业派师傅,提供岗位,甚至是为学徒提供与正式员工相同的食宿等福利待遇,这每一项的成本都不小。但这么多工作,企业既不能减税,也得不到认可,新鲜劲过去后拿什么来吸引他们?
每个企业都有自己的看家本领,这是关键的商业机密。如果学徒毕业时,跳槽到同行业的其他企业,那么对于培养企业来说,是很大的损失。在国外,学徒与企业签订的合同有很高的法律效率,但在我国却没有这样的法治环境,那么,企业的核心利益如何保护?
师傅是一笔好资源,教师上不了的课他们能上,但大师们就是进不了高职教师的队伍,因为教师资格的门槛很高……
还有家长始终对学徒制抱有偏见,认为孩子和企业签学徒合同,就是去打工了,因此不愿意参与。如何加大学徒制的宣传,也当务之急。
“改革就是摸着石头过河,先行者先受益。不能等所有政策出台后再去实践,那样的话学校等不起,企业也等不起。”钟名湖说。